锦鲤

秦淮曲

试一齣 关关雎鸠 昭苑九年春


三月的秣陵已是草长莺飞了,秦淮河的水波才像是初破了料峭春寒,迟迟疑疑的骀荡起来。古城墙壁上,柳荫随着日头一尺尺地蹒跚而上。



敬亭斋的客们头发都渐渐花了,却照样熙熙攘攘,喧阗推搡着坐进。说书人照是一副寻常打扮,靠在檀木椅上,手执了茶盏自顾抿了口,咂咂嘴,方才将那板尺一敲,悠悠的讲起来。且慢,要说这说书的还有些来头,每次必将身世细细数上一遍,才肯说来:“诸位请听,直人江湖漫自夸,收今贩古是生涯,年来怕做朱门客,闲坐街坊吃冷茶。我乃柳敬亭柳胡子第二十六代孙,偏偏不肖,叫这阎罗饭碗破破烂烂,落得一副大肚皮,装了无限的世态炎凉。嗨!还偏偏我这鼓板轻敲,便有风雷雨落,舌唇才动,也成月旦春秋。这些殉情的莺莺燕燕,少不得敬他个奈何药汤,那班得意的公子侯生,免不了加他些薄情夙殇。人谓之乃补救之微权,亦是褒讥之妙用也!”照理也是方刚血气的年纪,可到底是嘶吼惯了的,板眼之间倒是透出许多沧桑来。


今日讲的是那《异闻录》中的故事,众人晓得这是从东边倭寇那国听来的,至于锦鲤成人救了那书生不过莫须有一事,正是血战甫定,座中听书的更是寥寥无几。




第一齣 野有蔓草 昭苑九年春


孙楚楼边,莫愁湖上,又添几树垂杨,偏是江山胜处,酒卖斜阳,勾引游人醉赏,学金粉南朝模样,暗思想,那些莺颠燕狂,关甚兴亡!



鲜衣怒马影潇湘,嚼花弄蕊菱声响,作暖新醅画锦堂,镂金梁,乌衣巷,秦淮烟水藏鸳鸯,梦醒只道是文娘,轩窗描眉正梳妆。


【文锦玉】怎么偏生这歌舞地中,叫那杏花楼徐丽梅收了去。年方及笄,不曾得字,只有一小名梦鲤,也不知是从那里捡来的罢了,弃了那叛国的父亲,死了那参军的兄长,千里迢迢受托,从那浩荡梦泽来了这温柔江南,到底还是叫那烟雨氤氲得出了几分柔情来,偏是婷婷袅袅跨出门槛提起裙摆这么一荡学着最像。


【徐丽梅】千金一掷是杏楼,一串歌喉,玉带绫罗帐中灯,红粉佳期杯底人,徐娘虽半老,风韵犹存,妾身徐丽梅,领了这么个花月名班,在那秦淮水畔,这文洪秀原是俺老相好,偏生这个女儿时听了一算命道士的话,什么甘露晞、景星陨、五谷不登、河海涛波不祥之兆云云,要这襁褓离乡十五载方可接回,老身不知哪儿修来的福分,欣欣然得了这么个玲珑剔透的人儿,巧在那晚梦中有锦鲤腾跃,便得了梦鲤这么个名儿。而今及笄,不想那洪秀数几,敛财云云竟、竟被圣上给处死了!可怜我这养女,还未曾见她不忠的父亲一面…,只得请了林大人,赐个字也好,也算是尽些力了。


【林讷】日丽唐虞世,花开丁酉年,山中无盗贼,地上总神仙,老夫林讷林知府,夷门谱牒,梁苑冠裳,久树东林之帜,选词云间,征文白下,新登复社之坛,早岁清词,吐出班香宋艳,中年浩气,流成苏海韩潮。人邻耀华之宫,偏宜赋酒,家近洛阳之县,不愿栽花。不觉又是仲春时候,你看碧草连天,叫人如何消遣也,恰应了那杏楼梅娘之邀,见见她那养女不可!


“梅娘可在!”


“来啦!林大人快里边请。养女正在梳妆,林大人先请上楼。”回身:“丫头还不快下来,林大人到了!”


鹦鹉学舌金笼内,镂窗字画绕阶生。


文“问林大人好。”


林“诶!这便是——啧啧,这字画里赞的真不错。”


文“哪儿的话,不过是人家胡乱写的罢了,还得请林大人的笔墨才好。”


林“嗨!徐娘!你这丫头可有名字没有?近来有学些什么?”


徐“不曾有,唯有个小名儿梦鲤,也只是习了些孔员外的本子,跟着那师傅叫甚么黄老。”


林“黄老!湖广人,一向熟的,都是名师高徒!”


徐“还请大人赐名题诗。”


瑶台冰轮风清丽,女佳期,更添逸,才陪玳瑁庭,貌比芙蓉帐,配他公子千金体,唱娇歌,觳马迎。


林“丁酉年访杏花楼,选名锦玉,博梦鲤一笑”




第二齣 酌彼金罍 昭苑九年春


回廊一寸相思地,落月成孤倚,无端一夜空阶雨,落尽梨花月又西。


素壁银辉,这淇奥阁是冷清了些。


日日架琴对墙弹,怎消得,这一番!



血战甫定,人心思反,帝阍遥遥,金粉是未消,满天涯烟草断人肠,怕风风雨雨,坏了春光!


“今个儿与几位要臣们宴饮,私下话,当今圣上颇有金谷寻欢之意,民生凋敝,这可得了!哎!前头便是杏花楼淇奥阁,不晓得哪位佳人在里头,隔墙听琴之事已不雅致,不如今日访他一访,免得政事压心。”



拨弦音,一声声断我柔肠。“寤寐云梦泽,辗转不成眠,梦醒秦淮榭,落絮扑绣帘……”有人推门,回身看介:“呀,林大人怎么来了!可是吵着大人?”起身行礼


“不想是锦玉的淇奥阁,巧得很,我那儿还有一处叫洛神斋。在墙外听得琴声妙的很,便擅自进来了,还望不曾叨扰才是。听方才的曲子煞是悲凉,锦玉可是想家了?”


布上茶水,笑道:“大人净会开玩笑。”闻得酒味:“请先用茶,这已是夜深了,不知大人又去哪儿广施教化?”


坐定:“哪儿的话,亦有烦心事。”品茶不语。


上前:“大人可愿说来听听,锦玉或虽不懂,不知可否纾解。”

对三月艳阳之节,住昭苑佳丽之场,都是浮华,都是浮华,今日会着金谷之欢,难辞蹈海之觞,中心摇摇黍离之悲,频催避乱之曲,难逃欢场,难逃欢场。哭苍天满喉新血,人逢天命,不酬为国立业,乡心难说,且把闲情丢开后些。


“不谈这些,上回是听闻那黄老罢,不知学的如何,对上一对可好,依你捡《桃花扇》中的。”


【锦上花】一朵朵伤情,春风懒笑;一片片销魂,流水愁漂。摘得下桃色,天然蘸好,便妙手徐熙,怎能画到。


[接] 樱唇上凋朱,莲腮上临稿,写意儿几笔红桃。补衬些翠枝青叶,分外夭夭,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。


“呸呸,什么薄命人,唱的这样好,锦玉往后不愁不是个名妓哩。”略顿:“便不消想家了,江南好,怎不晓得把江南当家。”


福身:“是,话说也不早了,大人早些休息的好。”


遣了婢子提着灯笼送出大院。




第三齣 呦呦鹿鸣 昭苑九年春


昭苑九年三月朔,林讷置办茶会,遍请了杏花楼连门东一带,说是以文会友,实是募天下英杰,暗商国是。


江南春,第一是秦淮,杨柳绿借三蒿翠,樱桃红连一脉殷,处处系白骢。


徐娘:“片刻徘徊还进坊,秦淮水色重相徯。这江南三月天!”回身看介:“玉儿快些!”


“哎!”



进了林府,真真是气派非凡,若说飞阁流丹玉阶彤庭、碝磩采质琳珉青荧亦不足为过。


杏花楼的班子只准走抄手游廊,姑娘们婷婷袅袅,鱼贯而入。远处已有下人头子接着了,瞧他一副神气样,摇头晃脑也自在:“诸位且慢,我家大人有赏,我说个曲子,能接下去的那位姑娘可上洛神斋处陪坐,各位看可好?”话毕,姑娘们银铃一串遮着嘴偷笑起来,徐娘上前:“甚么曲子,你便说来,看看我这儿的姑娘们可有这个福气。”


“哎——请听。”甩袖唱:“寤寐云梦泽,辗转不成眠”


锦玉心下一惊,这是上回夜里头唱的,定是被林大人听着了。林大人分明是请的我,倒为掩人耳目,这招也聪明。若我不答,岂不是拂了林大人情面,只得上前:“回公公,依我看,莫不过梦醒秦淮榭,落絮扑绣帘云耳。” 众人一阵唏嘘,头子心领神会,笑招了锦玉往洛神斋行去。



试问吴城兴废,旧迹难觅,杏花楼之丹碧,云间府之涟漪,洛神凌波,淇奥磋磨,莫不诗文尽说,入名区而访胜,孰停骖而驻辙?可怜金陵一支钗,不懂国亡兴衰,谩记取儿女情恨,付尽拿云少年心。


挂棋一局,洞箫一品,酒一瓮,铛三足,灯二十有六,山水屏风一扇,足见主人情趣。


“你可知,我叫你何事?”


“锦玉不知。”


“那日听闻你唱梦泽,心中忽有所动,你那头可还有亲戚?”


“舅舅应是在的,听徐妈提过,说是个湖广总督?但也不常联系了。”


“便是!”起身负手立于窗前,缓缓像是自语:“常衍,统帅湖广浩羽军的,是个大官。”


“罢了,你怕是不晓得这些事。”顿了一顿又添上一句:“你徐妈倒是与你父亲是真真的患难之交。” 闭口不言。回身坐下,指上案上的棋局:“古琴倒是见识过了,不是棋技如何,你看?”


只晓得近日京城风声紧,林大人是不像是个有心山水的。小女子家,到底不谈这些。回:“那要让大人见笑了。”


明明房中再无他人,可棋局紧张,耳旁似有疾风呼啸,兼往来行人,络绎嘈杂,不绝于耳,有捻须而浩叹者,有讼成败于局外者,于是一局甫终,一局又起,步步紧逼,步步退让,锦玉透不过气来。


“三步不出车,满盘皆输。”林讷收了棋子,说道:“世间的战场可要比棋盘上吃紧的很。”


“黄老可是回湖广了,这些日子可有学些什么,如若方便,我教你下棋如何?”


“黄师傅回湖广办事了。”闻言忙起身行礼:“如此真是锦玉的福气了,便受锦玉一拜。”




第四齣 鸿雁于飞 昭苑九年夏


夫倭寇以降,记载迭兴,多于颂赞其事,谓泱泱大国,鼎盛安泰,家家住青翠城廛,处处为烟波楼台。然自昭苑始建至今,权党相争,礼法渐失。主文辞者非掊击前人以自裱襮,即攀附昔儒以附骥尾,从庠序者崇谄媚权贵为己排异,尚群聚同党为己争辉,人刺之:可怜世上白日短,输他人间蜚语长。



“既拜了林大人为师,虽世道如此,礼数是不能少的。”梅娘唤了锦玉:“这杏花楼儿素来是不缺名贵件儿的,只是林大人身份殊异,还是上心挑去的好。”锦玉颔首。



前些日子参商星动,今日竟隐去了。是个吉日。


去了玉海阁领了前订的字章,想着林大人日日为政事操劳,若有些一些闲情雅致想是十分称意的,拿了定金后便用绢布包了带着婢子往云间府去了。



越罗蜀锦金粟尺,宝殿香娥翡翠裙。


锦玉入了戏莲轩,花药绕方丈,清流涌坐隅。


“勤快的很!竟这么早就来了!”林讷示意锦玉入座。


“拜师之礼,虽身在杏楼,妈妈也是万般叮嘱过的。”言毕命婢子呈上六礼束脩,又将字章递上,敛衽一拜。


“徐娘有你这么个养女,真是好福气。”展开绢布,玲珑玉章上赫然写着四个字:枕石听风。林讷大笑,扶起锦玉:“不想你还有这般雅致,好啊。”命下人收好,转了话题:“你看我这戏莲轩名字可好,可配得上这景?”游鯈匿影,啼鸟藏声。“可惜尚入夏,不见风荷摇曳。鱼戏莲叶之景。”


“春有鸟啼池上,夏有鱼戏叶间,戏莲一词,动静相生,如何不妙?”

“如此看来,倒是我无心了。”品茶不语。


“上次听闻说到湖广的舅舅,可是老师您与他有些来往?”


“倒是有些政事上来往。”抬首看向锦玉:“看似你与他不太熟的,直言无妨,你舅舅那人带兵神勇,只是乖戾的很,若是以后有了来往,谨慎些的好。”


“老师放心,毕竟是舅舅,想来该不会太为难我。”忽的想起了什么:“我那哥哥,倒是在秣陵,还是杏花楼的常客,姓常名威,不知老师可曾听过?”


“常公子?倒是见过几面,不想是令兄,果然沿袭了你舅舅的体格。”原锦玉还有兄弟在江南,若是常衍湖广发兵,锦玉怕是难逃一劫。



“总在这亭里坐着没甚意思,我带你到处转转。”


“是。”


亭外石路渐低,小栏款款,无梯级之苦,文理皆冰裂。沈钱谢絮,尘积茵覆,不事箕帚,随风而去,天清气朗,阔人襟怀。


“万里长空有云卷云舒大气派。”


“十里秦淮有花开花落小悲欢。”




第五齣 击鼓其镗 昭苑九年夏


【常衍】历此乱,生降之初。国都金陵,目之所及,新妇不见夫,少年不识父,陈者悲恸,闻者嗟叹。末将常衍,将军世家,六岁知射,九岁随军,看过了腥风血雨,愈发是失落于朝廷,靖康雪耻,我叫他忒的无人可洗!


趁着倭寇之乱,秣陵尽归侨域,唯有湖广地灵人杰,蓄兵养锐。夙锦气数已尽,天下归的是我常家,自是我常家,倒是金陵杳远,无人呼应。倒是前些日子派人去联络了林讷那老顽童,也么得下文。嗨!说是我那薄命的侄女拜了林老头子为师,不知是祸是福也!


【黄江甫】老夫身世不得了,开元随帝建盛世,烽烟与将分功勋,与那世家常家可谓平分沙场,骁勇跋扈,不晓得收敛锋芒,得罪了皇上,找个理由削了官职,收了虎符,逼得老夫偃武修文,足足习了八百八十八首曲,作了八百八十八篇论,哪晓得一颗菩萨心,戏里戏外莺莺燕燕公子侯生竟惹得老夫哭一回,笑一回,气一回,怒一回。也难推故人相求,当了那丫头唱戏先生,只愿一代佳人琴棋书画为友,莫嫁朝政唇舌刀剑相逼!


今日回了湖广处理些家事,顺道拜访拜访那薄情的故交。



不曾罹难,到底富庶,又在江口码头,往来商旅频繁。通衢交错,浩荡梦泽,倒是大气象,还是不同于江淮细腻风情万种的。


“老常家!你可有福!几个春秋不见,湖广竟成这般了!”


“我道是谁!好你个黄老!去皇家吃了几年御膳,怕是忘了我这个老相好!”


“你这话说的,真真叫愚弟无地自容啊!”作揖退步,唱“风调雨顺民安乐,不想洞庭采菱船,蚕桑五谷十分收,不见秦淮苍生乱!村头许下还心愿,好叫日月换新天,对荒冢,勤浇奠,恨不得频频的常相见!”甩袖,叹道:“老兄不知,这些年倭寇侵扰江南,我这老身板,嗨,经不住,经不住呵!”摇头抹泪状。


干荷叶,色苍苍,老柄风摇荡,减了清香,越添黄,都因昨夜一场霜。


“不想黄老年事已高,也学着了婆婆妈妈抹眼泪子了,素来听闻江南人多情,今日倒是见识了,可惜我这粗人不讲这些,都是兵刀杆子里出来的,讲什么道理!来人,端两壶酒来!”


拍桌:“今日不醉,不放你回去!瞧那皇家把你供的,我倒是不认得了!”


裂石穿云,兵家不讲畏逡巡,东望西观,沙场何日见霜凌,凤凰台上暮云遮,紫金山下紫气合,龙根断,金陵亡,做他长江洞庭王!


“黄老莫伤怀,黄老想必也是听过干荷叶的典故的,委为兄长不敢断论,但贤弟定是不愿做那干荷叶!”


几杯下肚,已是神志迷离,忽而听了这话,吓得酒意退了三分,然思及权贵,何人不想当!可怜我那爱徒玉儿,破瓜年纪,尚不知世道险恶,可恨我那被诛的父亲,自幼受教,千万人往不足惜,人格往矣!何惜?!这叫我枉为师表!只是,常衍素来做事狠绝,却万万不可得罪他!奈何趁着酒意,不知唱念做打脱口而出:“荷尽已无擎雨盖,菊残犹有傲霜枝!落红尚非无情物,草木葳蕤合抱粗,不知人间是何物,神仙狼鬼日头出!”话既出口,祸从口出,满座哗然,心知不妙,忙谢道:“常兄见谅,小弟不胜酒力,要请辞了…”却见那常衍手握三足酒鼎,青筋暴露,面色黝黑,一言不发,待那黄老离席,召开贴身侍卫,一字一顿缓缓出口:“杀。”



浩荡忠臣赤子心,是一片白茫茫大地,山中豺虎饿狼心,是一面燃犀火镜,孤岑难立亘古志,千浪怕掀须臾思,临渊羡鱼者甚多,退而结网者不足,怪道四面楚歌一宵溃,你说说何人不想那三秋桂子温柔乡!金鳌头满咽三杯,任他明月下,归橹声中,兰棹纵横,叹一句,可惜,待偿我平生不足!



侍从耳语:“这黄家毕竟是将军的发小,虽被削官,势力不可小觑,将军要不…”


“我偏就是要让那皇帝老儿看看我常家的野心!我敢杀那黄老,便敢坐他的龙椅!”



【饯行】咫尺的九天黄泉,霎时间月缺花飞,还乡反成奈何路,叫那黄老,叫那黄老,下一世千万修文莫入兵!




第六齣 凯风自南 昭苑十年秋


老夫有感于黄老烈骨,特行了趟湖广访其故居,一路踽踽跛行,鸥鸟相随,不入深秋,唯觉萧瑟,冷日凛冽,岸猿属引,霎时寒雪满山,峻风砭骨,耄耋暮岁,亦怆然而涕下。

余源从夏水,委注韩溟,近穿廛闬,远入郊坰,木屐尽夷,竹伞半蠹,方及于明湖而拭泪,转又至湘河而浣珠!待至黄堂,降红未褪,童仆诺诺,缓使箕扫,遥襟长啸,太古惶惶。


黄堂陈设尚留着将军世家的遗风,正中一块射石便可想见黄老当年意气,住的是远房表亲,黄老那间却不曾动过,我因熟人引荐得以瞻仰,却觉此身狼狈,着实惭愧,忽又想着若不曾到灵前一祭,难以尽礼,奠仪已未周备,只得求全中心诚敬。古人有云:潢污行潦,蘋蘩蕴藻之贱,可以羞王公,荐鬼神。黄老之身高远,原不在物之贵贱,此其一也,二则诔文挽词无幸,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!


故唯唯而入,只见缥缃满案,几头尽是《菜根谭》《桃花扇》《词曲格律》云云,亦有《兵谏》《西海图志》类压于箱底,蛛网落尘,页黄纸半。唯一绣金拓本置于案中,拭目上前,正中四字竟是女儿风味,云,荆楚裂帛,也正大方圆,笔锋遒劲。老夫心有所动,沙沙黄页,行行精读:


《荆楚裂帛》


山名珞珈,脉走中原,水开东湖,波撼荆楚。一山一水,咸登盛典之书,半丘半壑,足临夜华之章。


奈何黄鹤西去而难返,夏水东流而不归,志在山林,身在高堂。既登高堂,尚可文辞苦荐,偏入兵家,招那血雨腥风!彼黍离离,彼稷之穗,行迈靡靡,中心如醉。早岁璎珞,铁戟沉沙,不见日头狼鬼之悲,布衣徭役之苦,中年染翰,曲水流觞,识得魑魅魍魉之味,风花雪月之雅,老来历历,知三百年之基业,隳于何人,败于何事,消于何年,歇于何地?皆为战事矣已!故编成浮生一书,赋名荆楚裂帛,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,亦可惩创人心,为末世一救!


宏光元年,扬州十日,嘉定三屠,堆尸贮积,手足相枕,血染碧赭,处处焚灼。余年十七,随父过淮,但闻扬州喧沸,生灵席卷,这屠戮缘何?孤兵独将,力竭气喘,只落了一堆尸软。


望烽烟,走江边,满腔愤恨向谁言?血风吹面,孤城一片,又谁歌罢空筵。长江一线,关头楚尾路三千,云翻雨变,寒涛东卷,马革裹尸付空烟,潇潇碧海天远。


后五年,叨中进士,常驻扬州,又值中原多故,内为曹郎,外作监司,十年不曾一日安枕,纵有黄金肝胆,无路指顾中原,空费白雪声名,疲敝驱驰上国。恰用着他当道豹狼,剩了我枯林鸮鸟。


……


【秣陵秋】残月疏桐恨茫茫,枕染胭脂被染香,骀荡柳棉沾客鬓,娇艳莺舌扰人肠。中兴朝市繁花续,遗孽儿孙气焰张,只劝楼台追后主,不愁弓矢下残塘。春灯已错从头认,社党重钩无缝藏,借手杀仇长东老,协肩媚贵半闲堂。龙钟阁部啼梅岭,跋扈将军嗓武昌,九曲河流晴唤渡,千寻江岸夜移防。琼花劫到雕栏损,玉树歌终画殿凉,沧海迷家龙寂寞,风尘失伴凤彷徨。青衣街璧何年返,碧血溅沙此地亡,南内汤池仍蔓草,东陵辇路又斜阳,不系宝刀系美玉,临去秋波泪数行。


……


余天命之年,遇江南梦鲤,从余学一《桃花扇》,授其网罗散佚之事,云,粤若纪岁时于荆楚,辑风土于桂林,编梦华于东京,志烟花于北里,类皆餍古才人,留意轶事,润色隆平。黄老不才,志在笔墨文章,案头山水,不求望其项背,但无愧于己。春秋日月,可谓勤矣,焚膏油以继晷,恒兀兀以穷年,抵排异端,张皇幽眇,寻坠绪之茫茫,独旁搜而远绍,于是比明远之吟东武,乐操土音,效孟坚之赋西都,矜夸习俗。三千殿脚,歆传锦瑟牵风,廿四桥头,惯䏅玉箫咽月。青山寂寂水澌澌,好过他,雨淋白骨血染草,月冷黄沙鬼守尸。



黄老行吟于楚水河畔,遇楚河女神,女神腰不盈一握,黄老问其缘由,女神啜泣,答,昔年楚王爱细腰,宫人与妾皆饿死。黄老心生怜爱,遂与其行巫山云雨之事,缠绵良久,难舍难分。遂忘兵械罹难之事,遁入桃花源。



凯风自南,吹彼棘心。


文章必明秀,方可作案头之山水,山水必曲折,乃可名地上之文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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